四案退思录
明末三大案,即梃击、红丸、移宫三案。通常将这三大案连同之前的妖书案,合称为“四案”。四案时至今日仍未有定论,成为了地摊文学的热门话题。我就以地摊文学的形式来写一写吧。
这是朱常洵见过的,洛阳城里下过的最大的雪。
朱常洵在洛阳城呆了二十七年。从二十八岁到五十五岁,大半辈子都在这里。洛阳城这个废旧的古都,早已成为了朱常洵的第二个家——莫如说是唯一一个家。

这是崇祯十四年的正月二十一,洛阳城内白雪皑皑。起事的农民军就在城外,窜天的营火将半天的雪片都烤化了。整个洛阳城,能逃走的都已经逃走了,无论是人、牲畜还是飞鸟和野兽;城内只剩下与这个古都一般废旧的房屋和篱笆,还有朱常洵,仿佛腿被人锯了似的,逃也逃不得。
逃去哪儿呢?
藩王除了封地,哪儿也不能去。
朱常洵走到前庭,一屁股坐在了雪里。
一、妖书
(上)
朱常洵不会忘记五十一年前的那个大年初一。那是他拥有记忆的最早的一个大年初一。
那是万历十八年,他的父亲朱翊钧二十八岁,正好和他后来离开北京奔赴洛阳的年纪相当。他四岁年纪,和母亲住在一道。
那一天的早晨,他起了床,和母亲道了安,便由宫女公公们簇拥着梳洗打扮,准备向父亲去拜年请安。
果不其然,到了卯时的时候,司礼监的公公传话儿来,说皇上让三皇子过去。
母亲打发走了那些宫女和公公们,拉着朱常洵的手悄悄说道:
“皇子爷可好好表现,将来是要做皇上的,可要做出些九五的样子。”
四岁的朱常洵并不明白九五是什么样子,但母亲的话总是听得的。他点了点头。
母亲显然很满意,又问道:
“皇子爷可还记得,妾身昨晚教的拜年道喜的话?”
朱常洵想了一想,确乎是记得的。于是便又点了点头。
于是母亲郑贵妃便将朱常洵送出了自己的寝宫,由司礼监的公公带着往启祥宫去了。
朱常洵不会忘记父亲举起他的手,让他到自己身边去的时候的那个动作。父亲的面貌在他的记忆里已经很模糊了,他只记得父亲随着他的长大变得越来越胖;但是面貌,他实在是记不起来了。在朱常洵的记忆中,朱翊钧抬起了他的右手,要朱常洵到自己的身边来。而朱翊钧的左手,则拉着朱常洵的长兄,九岁的朱常洛。
朱常洵走到朱翊钧的御榻前,看见一大群穿着红色官服的长髯翁正跪拜在寝宫门外的连廊上。
“众卿难得也有说得对的地方。”朱翊钧对着那些跪拜着的长髯翁说道,“朕这两个儿子,蒙养豫教,确乎宜于今日。”
“陛下圣明!”长髯翁们又拜道。
朱翊钧不再说话,让朱常洛和朱常洵坐到自己的身边。朱常洛个子高,自然就坐上了御榻;朱常洵个子小,屁股够不着御榻的高度,朱翊钧便将朱常洵抱了起来,放在了御榻上。
朱常洛不会忘记,他坐在高高的御榻上,坐在父亲朱翊钧的身边,双脚拼命想要落到地上,却始终短了一截。他坐在御榻上接受那群红袍长髯翁的审视的时候局促无比,早已将母亲让他好好表现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
那些长髯翁七嘴八舌,都在夸奖长兄朱常洛;说他“龙姿凤目”啦,“岐嶷非凡”啦,“皇上有此美玉,何不蚤加琢磨,使之成器?”
朱翊钧笑了笑,并未答话;又喊过来司礼监的公公,要他们将两个皇子各自送回去。
朱常洵还未来得及向父亲朱翊钧说上一句母亲教的拜年道喜的话,便就在公公的包围下回去了。
朱常洵望了一眼朱常洛,只看到了一个仿佛最后一面似的背影。
知道父亲朱翊钧与那些红袍长髯翁的龃龉,是八年以后的事。朱常洵十二岁,终于明白了母亲当年说的“九五”是什么意思,也懂了那些长髯翁拼了命地夸奖长兄的道理——母亲是得了父亲的允,要立自己这个皇三子做太子的;而长髯翁们却一再强调,父亲的长子朱常洛,才是合法的太子人选。尽管朱常洛的生母不过是朱翊钧在去拜访李太后的路上临时起意临幸的一个宫女,但好歹也是皇上的骨血,是头个儿子;再者说了,即便宫女地位卑贱,横竖却也是宫里的人,都已经封了恭妃,在身份上也未有任何不妥。
万历二十六年,那时候朱常洵已经记事;他隐约听说,有人向父亲朱翊钧奏进《忧危竑议》一书,说是这书在京城里流传许久了;书中专说些历代嫡庶废立,隐约指摘朱翊钧废长立幼,攻讦自己的母亲有夺嫡之谋云云。
“妖书。”朱常洵听见父亲朱翊钧叹气道。
朱常洵远远地看见一群有一群长髯翁向父亲避居的寝宫涌了过去,说是有人妖言惑众,伪造假书、中伤善类;进疏奏呈雪片一般绵延不绝。母亲也时时向父亲哭诉,说吏科给事中戴世衡、全椒知县樊玉衡这“二衡”捏造事实、编纂妖书,意在陷害自家、陷害皇三子常洵。朱翊钧素来偏爱朱常洵,自然一怒之下将戴世衡、樊玉衡谪官戍边,又罢免礼部右侍郎刘楚先、都察院右都御史徐作,降调国子监祭酒刘应秋,贬谪吏科左给事中杨廷兰、礼部主事万建崑。这样一来,朱翊钧护着郑贵妃这一边,也未有人敢再说什么;“妖书”一事始得平息。
然而,尽管朱翊钧向群臣表明了意向,长髯翁们并未放弃对于立皇长子朱常洵为太子的劝说;上疏进奏仍如雪片一般绵延不绝——恰好似四十年后,朱常洵在洛阳城里见到的那场雪。
朱翊钧对此实在是太不耐烦。朱常洵清楚地记得父亲朱翊钧对那群长髯翁说道:
“朕心已定,卿等静候传行,毋得要誉沽名,又来烦聒扰阻。”
万历二十九年,朱常洵十五岁,长兄朱常洛二十岁。十一月的时候,父亲朱翊钧终于昭告天下,将长子朱常洛册为太子;同时,册三子常洵为福王、五子常浩为瑞王、六子常润为惠王、七子常瀛为桂王。
自此,朱常洵是永生与他四岁那年令他局促万分的御榻无缘了。
(下)
万历三十一年十一月丁卯,内阁大学士朱赓向朱翊钧递奏一本小册子;言说是这本册子不知由何人丢在宅邸门口,封面上写着“国本攸关”,而题目竟叫作《续忧危竑议》。这本册子洋洋三百余字,极尽讥讽之能事,说皇上是迫于大学士沈一贯和朱赓之压力,才违心册立皇长子为太子;而皇上正在择机废旧立新,仍要册立自己偏爱的三子——即福王朱常洵为太子。朱赓自辩曰:
“臣居卿立朝斤斤自守,未尝树恩也未尝树怨,应无切齿于臣者。不知因何召此奇祸。意者神谋鬼术、声东击西、借此攻彼、以希一网打尽乎?”
在《续忧危竑议》当中,除去沈一贯和朱赓以外,还点名揶揄了锦衣卫掌卫事左都督王之桢、都指挥佥事李桢国、千户王名世、王承恩,戎政尚书王世扬,光禄寺少卿,提督东厂司礼监太监陈矩,皇亲郑国贤等人;众人皆上疏自辩,言说自己万般忠诚,不敢妄论朝政。
十七岁的朱常洛自然已经晓得这个小册子的轻重。这个小册子,明面上是在骂沈一贯和朱赓,实际上则是在对父亲朱翊钧冷嘲热讽。朱翊钧再怎么怠惰,也不能坐视这一本一夕之间便衢巷皆遍的“妖书”诽谤朝廷、动摇宗社;于是着厂卫、五城总捕衙门,严行缉防,务必要将做妖书惑众者得获;为此甚至悬赏五千金,如有得获者封指挥佥事。
在万历三十一年时的朱翊钧的内阁里,共有三个阁臣;沈一贯、朱赓和沈鲤。沈一贯、朱赓都在《续忧危竑议》里被点名指出了,唯独沈鲤一人独清,不可谓不令人怀疑;加之沈一贯是“浙党”领袖,素与“东林党”的沈鲤不睦往来,此回“妖书”又起,沈鲤自然也成为了怀疑的对象。事实上,朱常洵并不认为这本三百余言的册子一定是沈鲤,或是沈鲤门生郭正域所做的——恰恰相反,沈鲤和郭正域,也有可能是被有意诬陷的受害者。
沈鲤彼时正休假于家,得知“妖书”一事,赶忙上书朱翊钧,要他不要动怒劳神;朱翊钧正在气头上,自然也未加理会。然而在这个时刻,朱常洛却认为,相比沈鲤,沈一贯显得更加猜得透父亲朱翊钧的心思。
针对“妖书”一事,先有陕西道御史康丕扬上疏建议严京师之禁,驱逐山人、游客、僧道、亡命,一切禁止,以绝祸源;朱翊钧颇以为然。然而沈一贯却告诉朱翊钧应当反对康丕扬的上疏,不应立即驱逐山人游客,应姑且缓之,以便缉获真犯。这便是沈一贯的高超之处:既展现了自己有独到的见第、并未与他人结党谋私,又未反对朱翊钧认为“妖书”疑犯就在山人游客当中的主张。如此,沈一贯便就比沈鲤高了一筹;将矛头指向沈鲤和郭正域以及他们的朋党,也便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礼科给事中钱梦皋上疏将嫌疑指向沈鲤门生、礼部尚书郭正域,指其与食客沈令誉等人同为奸党,与沈鲤沆瀣一气、互相包庇、亏损圣德;“举朝曰大变、彼曰小事,举朝曰当捕,彼曰可容”。此疏甫上,中外大骇,遂下令治郭正域、沈令誉罪。郭正域罪连其族,家中仆隶乳媪等十数人被捕,与沈令誉及其他疑犯等人下诏狱考讯;同时,钱梦皋以王之桢、李桢国、王名臣、王承恩等人辩白疏中有所隐指而问询四人,四人均指向锦衣卫都督周嘉庆,周嘉庆遂亦下诏狱考讯,并连族人;周嘉庆岳父、吏部尚书李戴亦被罢免并下诏狱问罪,据说拷问之惨状连锦衣卫都不忍直视。
朱常洵明白,两次“妖书”,由头都是父亲对自己的偏爱和对长兄朱常洛的冷落;但是情势的发展很快超出了群臣单纯对于意图违背《皇明祖训》的皇帝的不满。如果说第一次“妖书案”仅仅是将朱翊钧与长髯翁们的矛盾明朗化的话,那么第二次的“妖书案”,则演变成为了浙党和东林党双方互相攻讦诋毁的战争。这一次的“妖书案”,硝烟的味道,比第一次浓烈得多;《续忧危竑议》所点燃的这一把火,十足地将整个北京城的天顶都燎得通红——就好像三十七年之后,朱常洵所见到的农民军在洛阳城外点燃的营火一样。
大约浙党是想要置东林于死地的。
然而,与朱常洵所预料的不同,这把火的最终熄灭,却是书生皦生光的被逮。
万历三十一年十一月丙子日,提督东厂司礼监太监陈矩奏报,称办事旗校李继祖等人于本月二十一日晚缉获一名可疑男子。此男子名为皦生彩,供称其兄、顺天府生员皦生光,于万历二十七年间到在西城开印铺的包志继家多次诈骗不遂,随后便造谣诈骗举人苗自成;后其行状被田大有告御史,皦生光遂被发大同地方为民。后从大同潜逃来京,造谣生非,近日甚至刊造妖书行骗。锦衣卫遂逮皦生光下诏狱,其并未承认罪状;但锦衣卫掌卫事左都督王之桢奏称皦生光有所前科、此次来京自称“欲报前仇”;并曾捏造妖诗,与“妖书”内诗句同样。又以其字迹与“妖书”相似,虽其未承,恐重刑伤其性命,为白此案,请命三法司会审。
主持此案的是提督东厂司礼监太监陈矩,是朱常洵熟知的;陈公公平恕识大体,若非罪大恶极的,陈公公总是宁信其无、尽力保全。事实上,因“妖书”而大兴诏狱,实则多为捕风捉影;加之官员之间有些宿怨,王之桢欲陷周嘉庆、沈一贯欲陷沈鲤和郭正域,难免有偏颇之处。陈矩在朱翊钧和厂卫、刑部等部门间奔走游说,最终保全了沈鲤、郭正域和周嘉庆;最终,“妖书案”的罪魁祸首定为皦生光,皦生光处凌迟之刑。虽然朱翊钧对此处置有所不满,反复要求陈矩等人继续追查主犯,但陈矩以理相劝,朱翊钧最终还是默认将此案不了了之。
《忧危竑议》和《续忧危竑议》的作者究竟是谁,始终是一大谜团;但朱常洵看在眼里的是,在父亲的身边,诸党纷争,已成定局。
二、梃击
朱常洵坐在雪里的时候,想起了牛嘉。
牛嘉初在司礼监做事,得了冯保的信任,时而去服侍朱翊钧。后来朱常洵出生,便就让牛嘉去郑贵妃那边帮带皇三子,在外人看来,也是美差一件。在崇祯十四年的时候,朱常洵仍然想起牛嘉来,是因为他想起了他八岁的时候,牛嘉给他讲的一个故事。
“那是万岁爷刚刚登基的时候,是万历元年。我记得明明白白的,是正月十九。
“那是早朝的时候,我扶着万岁爷出了乾清宫。那时候万岁爷才十岁,却便一眼看出来了,外面候着的一个内使形迹可疑。这时候,公公们明明都该在殿外齐齐候着万岁爷的,却有一个家伙,慌慌张张,站不到队列里去;等到万岁爷看向他的时候,他便又慌忙躲开了去。
“万岁爷多么圣明,马上觉出不对劲来,立即要左右去拿了这人,带去拷问。
“带到镇抚司一问,果然不是十二监的人。这人供称说是叫王大臣,是从戚总兵那儿来的;张江陵一听,一拍大腿,说这可不得了,怎么能好往戚总兵身上牵扯?赶紧叫人带话儿给冯公公,说好生堵住这个王大臣的嘴,可不能让他再说什么戚总兵。随后,张江陵又票拟一旨,要提督东厂的冯公公鞫问追究主使之人。
“冯公公多么精明强干的一个人,立刻明白了张江陵的意思。于是便就拿王大臣下厂,让他怀里揣着两剑一刀,偷偷告诉他:
“‘你只说是高阁老让你来的,其他不要再讲。你这么说,我们便给你官做,永享富贵。’
“然后,又找来自己的心腹辛儒,给了二十两银子,让他去狱中陪着这王大臣,天天教他同样的话语:
“‘你只说是高阁老让你来的,其他不要再讲。’
“这辛儒为了让王大臣听自己的,各种利诱,无所不用其极。这可是冯公公交代下来的事儿,冯公公的事儿便也是张江陵的事儿、慈圣太后的事儿,也就是万岁爷的事儿,哪敢怠慢?可这王大臣还是不停,天天嘴里念叨戚总兵。辛儒也没了办法,只好一脱裤子……”
“脱裤子干嘛?”朱常洵问。
牛嘉继续说:“辛儒也是费尽周折,与这王大臣淫狎款厚,终于让他记住了高阁老叫他来的这句话。后来,到了审他的时候,王大臣便说,是高阁老的家人李实、高本、高来兴一道同谋的,叫他混到宫里来。
“这样一来,冯公公立刻差厂校五名飞驰往河南新郑县,挈了高拱的家人,叫他们承认这事。张江陵也上了一本,说要追究主使。如此一般,皇子爷,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
“这高胡子本就已经告老还乡,这下可好,又摊上谋逆的罪名,气的胡子都翘了起来。可他究竟做没做这事,谁知道呢?张江陵、冯公公说你做了,你便就做了;张江陵、冯公公说你没做,那你便就没做。其他人说什么,都不作数。”
“那么,那个高拱,到底叫没叫王大臣来呢?”
“哎呀呀,皇子爷,您可真把老奴婢问住啦。高胡子的事,老奴婢可不清楚呀;我只记得,那时候,有一个七十多岁的殷公公,告诉冯公公道:
“‘冯家,万岁爷年幼,你当干些好事,扶助万岁爷。怎好干这等事?那高胡子是正直忠臣,受顾命的,谁不知道那张蛮子夺他首相,故要杀他灭口。你我是内官,又不做他首相,你只替张蛮子出力是为何?你若干了此事,我辈内官必受大祸。使不得,使不得!’
“冯公公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俺们内官,又不做首相,如何要替这些外官出力呢?于是这事,也就打算不了了之。最后,这王大臣在东厂挨了顿打,吐尽了真实,然后便被毒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那么,”朱常洵又问,“最后到底怎么着啦?”
牛嘉只是摇摇头,不再说另外的话。
从那时候起,朱常洵便就知道了,其实这宫闱深深,倒也没有那么严密的把关;若是要混,还是好混将进来的。
因此,到了万历四十三年的时候,听说有人闯进慈庆宫,朱常洵一点也不诧异。
万历四十二年朱常洵离京的时候,母亲郑贵妃整整哭了三天三夜。牛嘉说,郑贵妃水也不吃、米也不进,坐在榻上,对着墙壁,光是哭;也不出声,就是抹泪。朱常洵觉得心痛,但也没有办法;自己都已是将近而立的年纪,再不出京就藩,怕是自己和母亲都要被坐实夺嫡的罪项了。朱常洵虽是一步三回头,却也只好往洛阳去了。
朱常洵到了洛阳福王府,得庄田两万顷。刚到洛阳,朱常洵有些憋闷;也只好在两万顷的庄田里面来回打转。福王府不比紫禁城,毕竟形制、装潢都要小些,虽然在宫里的时候倒也不会在宫中溜达,但好歹花鸟鱼虫、宫女宦官可以看些新鲜的;到了洛阳,四处都是一样的光景,农人商贩也都穿得不甚好看,自然觉得有些无聊。但是转念一想,洛阳好歹是个富庶之地,又是数朝旧都,比起瑞王、惠王、桂王他们,已是算要好上许多。再者,自己远在洛阳,没了“夺嫡”之虞,宫中朱常洛的太子之位便坐得更实;长髯翁们也没了口实,母亲郑贵妃的日子便也会好过得多。
于是,朱常洵便就安安心心地呆了下来。
没成想,第二年便出了个梃击案。
万历四十三年五月庚戌的时候,各方正在文华殿受旨册封荣王。突然,有一个名叫侯德用的内监闯入殿门,拦住诚意伯刘荩臣,指着鼻子开口便骂,令诚意伯和各方大为惊骇;随后,在酉时的时候,又有疯癫男子一名,持枣木棍闯进慈庆宫,击伤了守门内官李鉴之后一直闯到殿檐下,最后终为内官韩本用等人所获。此事吓坏了皇太子朱常洛,朱常洛连忙叫韩本用等人上奏父亲朱翊钧,说是有人持梃闯入皇宫。
这闯入慈庆宫的人被获之后,被交付与东华门守卫指挥朱雄;后又交给刑部。按照律例,凡向宫殿射箭、放弹、投砖石的,按律当斩;于是便让这疯癫男子下狱,让提牢主事王之宷审问此事。此人供称自己叫作张差,蓟州井儿峪人;审过一遍之后,王之宷觉出这男人口词甚悉、并非疯癫,便提请会审。
第二天,刑部、大理寺和锦衣卫共七人会审张差。大理寺与锦衣卫均认为此人疯癫,词不可信,按律例斩了便是。然而刑部主事陆梦龙与王之宷意见相合,认为此事必有蹊跷。陆梦龙要狱卒拿来刑具,狱卒装作没听见似的,四处观望;陆梦龙喊了三遍,仍无人搭理。陆梦龙大怒,一拍桌子道:
“射死你祖奶奶!上刑具!”
狱卒只得讪讪,抬来了刑具,给张差锁上。
陆梦龙看这张差,身长骈胁、睨视傲语,根本就不像是疯癫的样子。于是陆梦龙便唤人拿来纸笔,要张差画下来进宫的路径。
没想到张差说道:
“我蓟州人,没人领路,咋找得到路?”
又问:
“谁给你领的路?”
张差说:
“大老公庞公,小老公刘公。二人豢养我三年了,送了我一个银壶子,一个金壶子。”
“你来宫里做什么?”
“打小爷。”
听到这里,刑部侍郎胡士相猛地一推桌子,站了起来说道:
“不能再问下去了!”
陆梦龙却说:
“如何不能问?要他供出那两老公的名字来!”
胡士相只说不能再问;说是张差之前已经交代,是因有冤情才会来京,路遇有人唆使,让拿一条杠子闯宫廷做冤状,故而才有持梃闯宫之事,并无他情。又夺去书办纸笔,不让再录供词。刑部郎中李俸据理力争,方才将张差在会审上说的供白录进了卷宗。
过了几天,刑部左侍郎张问达听取陆梦龙的建议,组织了十三司会审,要张差说出个究竟来。张差终究还是一股脑儿供出了太监庞保、刘成的名字;而这庞保、刘成素来与郑贵妃关系密切,这分明就是郑贵妃因为未册自己的儿子朱常洵为太子怀恨在心,遣人去谋害太子朱常洛。事一牵扯到郑贵妃,胡士相更加不肯录下供词;陆梦龙大怒骂道:
“我陆员外说了你们给我录,你们他妈谁敢不录?!”
终究将张差的供词一五一十地录进了刑部卷宗里。
这事奏到朱翊钧那里,朱翊钧勾了朱,让在内廷杖毙庞保、刘成,在甘石桥凌迟张差。
至此,梃击案也便告了段落。
梃击案在审理的时候,朱常洵正在洛阳。因听了传言,得知此事与庞保、刘成有关,便好生担忧母亲会否被牵扯进去;嘴上一夜之间长了一溜的燎泡。倒是后来牛嘉传了书信过来,言说是只杖毙了庞保、刘成,于郑贵妃倒是没有什么牵连。说是那个张差光是供了庞保、刘成二人,并未提到郑贵妃只字。加之朱常洵早已外出就藩,夺嫡无论如何不能成,加之皇上只下令处罚庞保、刘成和那个张差,因此也未有人再说什么。虽然找不出庞保、刘成二人的指使者,但未有对郑贵妃、朱常洵有任何伤害,就已是圣德浩荡了。
朱常洵看完这信,便就将这纸撕得细细碎碎,又用烛灯点了火烧成了灰。
三、红丸
和长兄朱常洛相比,朱常洵和父亲更加相像。朱常洵在洛阳呆着,一天比一天更加肥胖;到了崇祯十四年的时候,几乎与父亲朱翊钧驾崩之前的肥胖样貌一模一样。
而朱常洛却又瘦又高,——倒不是说有多么瘦骨嶙峋,只是和父亲及朱常洵比起来,和肥胖一点也沾不上边。
朱常洛到了二十岁才被册为太子,方才开始接受些太傅和太保们的蒙养。而二十岁的年纪,早已学不进去什么;加之未册太子的时候也是被父亲朱翊钧冷落在旁,成天无所事事,只好与太监、宫女们混在一道,便也养成了嬉游玩乐的习惯。太傅和太保们在耳边讲些什么,就像是一阵风刮过去了,朱常洛只顾盯着远处的宫女们,心思早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在朱常洵离京就藩之后,朱常洛的心里,也算是落下了一块石头似的。虽然是个嫡长子,却一直不得不提防着随时都有可能夺走自己太子之位的三弟朱常洵,这事情于朱常洛来讲,实为不太好受。即便在万历二十九年已经被册了太子,但朱常洵一日不离京,朱常洛一日不得踏实;到了万历四十二年朱常洵终于走了,朱常洛这才笑出声来。
朱常洛虽有父亲遗血却并不肥胖,也并非没有原因。朱常洛自打生下来便体弱,又不得父亲关顾,身体一直不好。而朱常洵在父亲朱翊钧的偏爱之下,倒是长得膘肥体壮;若是叫不知情的人来看,都会觉得朱常洵才是器宇轩昂,有些九五气象的。但是,继承大统却不能按照外貌;只得按照祖训。因此,即便朱常洵再怎么健壮,也只得让父亲册了体弱的长兄朱常洛为太子。万历四十八年七月,在父亲猝然驾崩之后,朱常洛便继位成为了大明国的皇帝。
朱翊钧留下遗诏,册郑贵妃为继室皇后;朱常洛继位后,便遵先帝遗诲,尊封郑贵妃为皇后。
朱常洛想好了自己的年号,定为“泰昌”;但因为父亲猝然而逝,这万历四十八年才过了一半,也不想改元,便决定第二年开年方再改元泰昌。朱常洛按照父亲朱翊钧的遗诏,用内帑百万发熊廷弼予以犒劳边军,又尽罢去天下矿税,免去灾省税赋。在刚刚故去的明神宗朱翊钧的五十年荒怠之后,朱常洛刚一继位便大兴政务,长髯翁们纷纷夸赞其“德音据播、仁政沛施”,连黄河都清了;加之朱常洛进补官缺,何宗彦、刘一燝、韩爌、朱国祚、叶向高等人具入内阁,朝野无不欢欣鼓舞。
然而朱常洛毕竟是体弱,从嬉游玩乐到亲理万机,不太适应,精神劳瘁。郑贵妃见其精神不佳,便找了几个美女,投其所好,邀其欢心。这倒是正中了朱常洛的下怀。朱常洛正愁成天被那些愁眉苦脸的阁臣们指手画脚,借着郑贵妃进美女之机,早上上朝理政,晚上女乐承应通宵达旦,精神是好了些,可身体却毫无意外地更加坏了下去。
朱常洵还是愿意相信,母亲郑贵妃——现在的郑皇后,向长兄朱常洛进献美女的用意,只是为了安抚朱常洛因为政务繁乱而日渐消沉的情绪。可现实却也令人生疑:在得到了这些美女之后,朱常洛的身体,反而更加坏了下去。
八月丙寅,朱常洛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去上朝了。他卧在御榻上,司礼监秉笔兼掌药太监崔文昇认为是腹中结火,于是进了泻药。朱常洛服了此药,泻是泻了——三四十次——,可身体却未能见好。
八月戊辰,朱常洛将长子朱由校找来,又召英国公张惟贤、大学士方从哲等人进乾清宫,也没说什么,只是让朱由校和他召进乾清宫的十三人见了一面——就好像整整三十年前,父亲朱翊钧将他和朱常洵召进启祥宫,出见那群长髯翁一样。
八月甲戌,朱常洛又将这十三人召进乾清宫,让他们受了顾命。
八月乙亥,鸿胪寺官李可灼进献“红丸”,曰此药为医家秘传,上入膏肓,惟此药可救。
所谓红丸,又名“红铅丸”;取红铅之法,乃择十三四岁童女端庄美丽者,一切患残疾、声雄发粗、及实女无经者俱不用;谨护起居,俟天癸将至,以罗帛盛之,或以金银为器,入瓷盆内澄如朱砂色,以乌梅水及井水河水搅澄七度,晒干后合人乳粉、辰砂、乳香、秋石等药为末,或用鸡子抱或用火炼,名“红铅丸”,专治五劳七伤、虚惫羸弱诸症——正是朱常洛所需要的。
朱常洛服了一丸,片刻之后果然有所好转。
然而,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到了五更的时候,朱常洛却忽然驾崩了。
朱常洛驾崩的时候,距离他第一次见到那些大臣,整整三十年。
他死在了三十九岁的年纪上。接替他的是他尚未册立太子的长子,十五岁的朱由校。
宫内宫外大为惊骇。两天以后,九月初三,吏部尚书张问达、户部尚书汪应蛟、吏部尚书孙慎行、左都御史邹元标等人上书弹劾崔文昇、李可灼二人之进药之罪。御史王安舜参李可灼进红丸之罪,上书曰:
“先帝之脉雄壮浮大,此三焦火动,面唇紫赤,满面生火,食粥烦躁,此满腹火结,宜清不宜助明。红铅乃妇人经血,阴中之阳、纯火之精也,而以投于虚火燥热之症,无异于加速亡逝。”
而兵科右给事中杨涟则上书说:
“崔文昇用药以误,帝疾法应清补,文昇反投以相反相伐之剂。”
御史郑宗周上书请道:
“臣请下文昇以法司严鞫。往岁张差之变,祸几不测;张差之后,又有文昇,至先帝一旦崩逝,当寸斩之。”
结事惠世扬奏:
“崔文昇轻用剥伐之药,伤损先帝。科臣台臣论之,辅臣方从哲又何心而代拟出脱?”
南京太常寺少卿曹珍奏:
“请究医药奸党阴谋。当与先年梃击青宫同一奸谋。”
刑部主事王之宷奏:
“请复先帝之仇。此事当与李选侍、郑贵妃、崔文昇、李可灼共一线索。”
绕了半天,此事又绕到五年前的梃击案上面来了。而庞保、刘成和张差都早已遭毙,而朱翊钧也已经崩逝,自然所有的矛头都转向了郑贵妃。但后来朱由校并未问郑贵妃罪,而是将崔文昇发遣南京、将李可灼谪戍边疆了事。毕竟也未有证据说明郑贵妃与此事有何直接关联;并且朱常洛之体弱也并非一日之寒,早逝也并非意料之外。
但是,兵科又给事中杨涟、御史左光斗、吏部尚书周家谟等人始终坚持认为郑贵妃及郑氏皇亲包藏祸心,却又苦于没有证据;便找到郑贵妃的侄子郑养性,利诱其劝说郑贵妃从乾清宫迁出,移居慈宁宫。
朱常洵原本以为母亲移居慈宁宫之后,事情终究会平息下来;却没想到,这仅仅是又一案的开始。
四、移宫
朱常洵并不熟悉杨涟。在杨涟成为东林党人的关键人物的时候,朱常洵早已在洛阳呆了很多年了。杨涟始终认为郑贵妃和福王朱常洵有篡位的念想,而朱常洵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有的时候,自己仍然放弃不了对九五的念想。
刚到洛阳的时候,有一回朱常洵问十岁的儿子朱由崧:
“咱们的家,有多大?”
朱由崧不假思索地回答:
“庄田二万顷。”
“错了。”朱常洵纠正道,“咱们的家,是千万顷的天下。”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朱翊钧驾崩,朱常洛即位。朱常洛的宠妃李选侍一直抚养皇长子朱由校,因而随着朱由校一道移居乾清宫。一个月后朱常洛驾崩,顾命诸臣周家谟、张问达、李汝华等人认为,朱由校嫡母、生母均已逝世,而年纪尚小,可以托于李选侍照料。然而同为顾命的杨涟却反对道:
“天子岂可托与妇人?且昨天先帝召见我们的时候,李选侍也非要进来,我们推了好几次才肯走,岂是能够将年轻的天子托付的人?不能让她和万岁一道住在乾清宫。咱们现在就去乾清宫,一是促万岁登极,二是让万岁迁到慈庆宫去,不和李选侍在一道。”
杨涟正说着的时候,大学士方从哲、刘一燝、韩爌等人也到了,于是杨涟便带着诸臣到乾清宫去。在乾清宫外值守的内官拿着棍子要挡着文官不让他们进去,杨涟叫骂道:
“你们这群奴才!我们是受了先皇的顾命的。先皇已经晏驾,你们这群竖子不听我们的还想怎样?”
内官只好让杨涟和其他大臣进了乾清宫。
朱由校在乾清宫里,听得了宫外的响动有些惧怕。群臣在寝宫外山呼万岁,请朱由校登极。朱由校不明就里,让寝宫的侍应太监出去看看;太监一看,外面乌泱泱跪了一大片阁臣。太监说道:
“主子年少,怕人多,你们这是干什么?”
杨涟高声道:
“殿下乃是群臣之主,九州四海的人都是臣子,怕什么人多!”
朱由校只好跟着群臣去了文华殿,登了极,又被移驾到了慈庆宫——也就是他的父亲朱常洛做太子时所住过的寝宫。
朱由校安顿下来之后,刘一燝奏道:
“殿下暂居此处,待李选侍出宫了,再回到乾清宫去。”
朱由校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点头同意。
杨涟问道:
“殿下,让李选侍出乾清宫,让她去哪儿啊?”
朱由校摇摇头。“不知道啊。”
杨涟又问:
“臣以为,让李选侍移居仁寿殿。殿下是否同意?”
朱由校看了看杨涟,又看了看周围站着的其他顾命大臣;毕竟都是受了先皇顾命的,自己年纪又小,也没读过什么书,那就听他们的吧。
于是朱由校便下了诏,让李选侍带着她的亲生女儿乐安公主移居到了仁寿宫;后来,朱由校让已过五旬的郑贵妃移居到仁寿宫养老,而李选侍和乐安公主又移居到了哕鸾宫。
这便就是移宫案了。移宫的始末,都是朱常洵在洛阳时所听说的;令他倍感欣慰的是,母亲郑贵妃终究还是移居到仁寿殿得以养老。
但是,力主移宫一事的杨涟,虽移宫有劳,却未能得以善终。
天启四年六月,杨涟上疏参司礼监首席掌印太监魏忠贤以二十四大罪,言“宫中府中大事小事,无一不是魏忠贤专擅;即奏章之上,反觉得皇上只是署个名,而大事小情全是魏忠贤来定”;“哪怕将其千刀万剐,也是死有余辜”。请皇帝朱由校治其罪名。上疏递到通政司,通政司一看,便赶紧交了司礼监。魏忠贤一看这奏疏来者不善,先是按下不表,却先当着朱由校的面嚎啕大哭:
“外边有人计害奴婢、毁谤皇爷。奴婢贱命无所可惜,毁谤爷爷岂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朱由校问:
“前天听说有个科道官参了你,你知道吗?”
这样一来,魏忠贤便知道朱由校大概是听见了什么风声了,于是就将杨涟的奏本藏了起来,并未递给朱由校。魏忠贤找到首辅叶向高,让叶向高去找杨涟谈话;若是杨涟愿意就此罢休,那么就既往不咎。
杨涟自然不愿就此罢休;魏忠贤也自然不会放过他。
魏忠贤便以“党同伐异、招权纳贿”等罪名,捕杨涟、左光斗等东林党人入狱,先是削籍为民,接着便是严刑拷打。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许显纯应魏忠贤之意,以拷问为名,行泄私愤之实,
“异刑酷拷,肉绽骨裂,坐赃二万,五日一比,髓血飞溅,死而复甦。许显纯竟将头面乱打,齿颊尽脱,钢针作刷,遍体扫门都丝。公骂不绝口。复以铜锤击胸,胁骨寸断,仍加铁钉贯顶,立刻致死。时七月二十四日也。是夕白虹亘天,挨延七日,始得领埋之旨。随行舁榇,田尔耕又复使人劫去,赤炎蒸暴,蛆蝇填集,止存血衣数片、残骨几根,以恶木殓之。”
到了朱由校驾崩、朱由检继位的时候,诛灭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之后,杨涟、左光斗等人的冤案方得平反。而三年之后,也就是崇祯三年的七月,朱常洵的生母郑贵妃在仁寿宫去世。
朱常洵仍是坐在雪里,看着福王府的大门洞开。鱼贯而入的农民军竟让他想起了万历四十二年的时候,迎候他一道赴洛阳就藩的仗义部队。朱常洵的双腿早已经坐得麻木,也只好任攻陷了洛阳的农民军将自己三百斤重的身躯架了起来,开膛剖肚。当李自成亲手将朱常洵的头挂到福王府的门梁上的时候,朱常洵看见自己的身子正在农民军架起来的一口大锅中翻滚着烧熟。
而就在朱常洵闻见了自己的腹肉的香味的时候,朱由崧的船已经偷偷停靠在了秦淮河畔。
【完】
参考书目:
商传,《走进晚明》
黄仁宇,《万历十五年》
小野和子,《明季党社考》
吴晗,《明史简述》
孟森,《明史讲义》
樊树志,《晚明史》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
高拱,《病榻遗言》
张廷玉等,《明史》
计六奇,《明季北略》
谈迁,《国榷》
《明实录》